23.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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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整,受老爷子下的“军令”,宁瑰露开车跟孟海岭到了一家国字开头的大饭店。
没有小桥流水曲折回廊的婉约造景,亮堂堂、整洁而气势开阔的大厅,入目就是一副苍莽幽邃的《山水清音》墙雕。
大理石地板色调庄重,高灯穹顶明净澄碧,红木的扶手格纹是三交六椀和步步锦,寓意天地之交,步步高升。
身着黑色正装的服务生认得孟海岭,叫了一声“孟先生”,领着他们上楼进包间。
二楼有片偌大的休息区,没有什么人,此刻却传出清澈悠扬的钢琴声。
宁瑰露一听就知道不是电子乐,侧头问服务生:“有琴师在?”
服务生的目光投向楼梯另一侧,语气不太确定:“应该是位客人。”
宁瑰露停下的脚步复又抬起,踱至琴声传来的楼梯拐角。
黝黑光亮的三角钢琴撑开键盖,坐在钢琴后的男人白色衬衫袖口挽至上臂,修长洁净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节奏有些快,但胜在流畅,情绪也饱满。
弹的是一首降B大调的华尔兹舞曲。
晶莹剔透的音色,像玻璃球弹跳,轻盈悦耳。
最后一个音缓缓落下,宁瑰露抬手掴了三下,掌声响亮。
坐在钢琴后的男人抬头侧目,瞧见了一位女士。
她身着一件黑色针织无袖上衣,杏色长裤,腰间系一条宽大的咖色皮带,很舒适的穿着,挺拔站着,没有什么亮色,却叫人难以忽视。
“很好听。”她笑着说。
李骧起身,不太好意思:“献丑了。”
他抓起放在一旁的外套,让开位置,掌心一抬,示意她也可以过来试试。
宁瑰露微笑摇头。
男人读懂了回绝,回之一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怎么样?”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宁瑰露回头:“什么怎么样?”
孟海岭微笑:“钢琴弹得怎么样?”
她中肯评价:“水平一般,勇气颇佳。”
“咳,”孟海岭呛了一声,“你刚可还夸人弹得好听。”
“大师作曲,当然好听。您上去敲两个音,我也夸您弹得好听。”她正因被安排相亲这事带着不爽快,话语带刺,夹枪带棒。
“你啊,真是……”
孟海岭叹笑着摇头。
几分钟后,宁瑰露就明白孟海岭适才为什么那样问了。
六个人的小厅,大伯和大伯母都已到场。
用餐标准很低调克制,桌上仅放着几碟中规中矩的冷盘,坐在近门处的青年穿着深色行政夹克,听见门开声,回头望来。
不巧,正是刚刚弹琴的那位。
见宁瑰露进来,他眼里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起身。
熨烫硬挺的行政夹克,干练齐整的平头,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外形已是长辈心目中的标准女婿模板。
就算来时不多愉快,此刻她也不得不叹服于大伯选人眼光之毒辣。人海何其茫茫,他一眼能挑出个老爷子最中意的孙女婿类型。
要怎样形容这种招长辈喜欢的气质?
严肃且活泼?
宁华胜和江文娴都是日理万机的人物,今天拨冗都来了,可见对她个人问题有多重视,能约见的对象自然也是千里挑一。
她的位置就安排在青年身侧,撮合的意味已不言而明。
她也没拂长辈颜面,话题配合地聊着,配合地把这顿饭吃了,还和对方换了个微信联系方式。
“李骧。”她读了一遍名字,笑道,“这个字倒不常见。”
“取奔马意,寄寓家慈的一点厚望。”
他讲话不急不缓,很是温和敦纯。
宁瑰露都能想到大伯和大伯母是怎么考量的——她这样的性格,万万不能再找个性子急的,不然俩人非得打起来不可,最好是宽厚圆融的性格,中和她的锋芒,方能张弛有度。
饭宴散场。
李骧问:“宁小姐是回家还是……”
“我回单位。”
“宁宁,小李没有开车来,你送他一下吧,不远,就在第一医院。”
“宁宁”,家里只有大伯母这样叫她,温柔有力,叫人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行,小李同志,跟我走吧。”她同李骧道。
李骧冁然一笑。
从地下车库上了车。李骧才开口说:“你和我设想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她看着窗外后视镜,注意后方来车,准备掉头。
“我以为像您这样做军工的,应该很严肃。”
宁瑰露随口问:“我不严肃吗?”
他忍俊不禁,“……您挺幽默。”
宁瑰露笑了,“都是刻板印象。大家还都觉得医生手指灵活,应该很会弹钢琴,但……”心直口快的话秃噜到一半,强拐了回去,“……你也挺不失众望。”
“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可惜天分不够,长大了也就剩下点装模作样的花架子,练了一周才把钢琴捡回来。”
在门岗一声“嘀,京F07*28,请通行”中,她将车开出了地下车库,上了主道。
“你倒很实诚。”她说。
“在聪明人面前自作聪明会显得特别蠢。”他更诚实地说。
宁瑰露读懂了他的意思,笑了笑,其实不太在意:“我大伯没这个情调,是我大伯母安排的吧?”
李骧笑而不言。
她又问:“谱子是你选的,还是我大伯母给你定的?”
他不方便直说。相视一笑,便已了然。
这次轮到李骧问了:“这首曲子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噢,我以前拉小提琴,回课时敷衍老师就喜欢拉这个谱子,练得熟了,一握弦就有了肌肉记忆,算是印象深刻吧。”
还有一点……
但宁瑰露也不能肯定。
曾经有一场毕业文艺汇演,有一个人被临时拉去救场,穿着晴空蓝的校服,沉静地坐在钢琴旁,第一个键落音,嘈杂的现场蓦地一片寂静。
他无疑是极有天分的,就连外行也能听出那样音准、流畅和节奏的浑然自适。
而在那之前,在场竟鲜有人知道他会弹钢琴。
她有回练一支谱子,怎么都拉不好几个滑音,一怒之下甩手将一本谱子全扔了,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
他蹲在地上给她一一拾起,捡到她练着的那张谱,看了一会儿。
撒过气,她把小提琴当靠枕,支着脑袋,问他:“你会看谱吗?”
他笑笑,说:“不太会。”
散乱的纸页被收拾得规整,压着一只小杯盏放在她手边茶几上。他说:“你很优秀了,怎么还对自己这样苛刻。”
“装逼嘛,当然要拿出点真材实料来装,不然多贻笑大方。”她说。
对她的粗痞,他很有点无奈,但他仍是那样安静而沉默的。
他不会评价她的水平,自以为是地指指点点,只会轻轻握起她那反反复复蜕皮,长满了横茧的手,用剪刀剪开一张膏药,撕开背胶,平整地贴在她因反复拉弦而肿胀酸痛的腕横韧带上。
那草坪宽阔,空荡无人。
她仰靠着横椅,挂着脑袋望天。
天晴无风也无云。
琴包随意扔在地上,她指尖拨动着琴弦,而他,和她相隔一个空位,肩膀低垂内扣,将一张白纸放在膝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她的轮廓。
一辆本要驶过的黑车停在了草坡下,车窗落下,露出大伯母那张彼时还很年轻的脸,她笑着叫她:“宁宁。”
宁瑰露一惊,悚然坐直了身。
江文娴看看她,又看看那少年,指尖轻点太阳穴,眼底笑意斐然:“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这种仿佛被抓包的场面。少年先落笔,从容起身道:“阿姨好,我们在等朋友,待会儿一块去自习室自习。”
江文娴弯眼轻笑:“爱学习是好的,但也不能只会学习。今天天气这么好,一起去打打球,喝喝咖啡吧。”
宁瑰露险些以为她看出什么了,听她这样开明的话,心才囫囵填回了肚子里。
她又朝宁瑰露招了招手。
宁瑰露放下琴走过去,趴着车窗问:“大伯母,怎么啦?”
江文娴拿出钱包,从包里抽出了一张卡递给宁瑰露,轻声说:“不要光让男孩子付钱。”
她扬着眉梢笑笑,在宁瑰露目瞪口呆的神情里叮嘱:“好好玩去吧。”
迄今为止。
她也没问过大伯母当年是不是早看出什么了。
她觉得她大抵是知道的。
那场毕业典礼,江文娴是受邀领导,而她是借摄影之名,偷偷跑去观礼的逃课生。
少年一首钢琴曲震惊四座,会馆里一时震撼得鸦雀无声。
看见他那样闪耀,她那样开心,甚至什么都顾不上了,站在舞台下方,第一个将手举过头顶,高声鼓掌。沉寂被打破,紧接着,掌声如海浪般一阵接一阵汹涌起来。
原本应该从后台下场的演奏者鞠了一躬,当着众人面,从舞台上跃了下来。
那样沉稳的少年,做出了那样孩子气的举动,引起一片惊呼。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仓促问她:“你怎么来了?”
“别装了!你爸爸在附小,他根本没来你这里!”她扬起脸,那样执拗且心疼地看着他。
那天也是他同父异母弟弟的小学毕业典礼。他还轻描淡写和她说,他父亲会来。可是他爸爸根本没来。
他弟弟发的照片里,是一家三口。
而他呢?
他呢?
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念着感谢父母的稿子,却看不见台下有一个亲人在……
想到这,她再没办法安之若素。
她说:“你爸爸不来,我来。”
他抬手,扣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疼!你干吗弹我!”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她反应过来,发觉刚刚自己说的话带点歧义,捂着额头傻笑:“嘿嘿,我不是那意思。”
会场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高中生们集体起哄。他不在乎那些声音,公然拉着她手腕要走。
宁瑰露跟着一转身,余光却扫见了人群簇拥中的江文娴。
她在看着她。
像被当头浇了一壶开水,她“唰”地抽回手臂,几乎是从他身侧弹开。
他错愕地站在原地。
她咬咬牙,当机立断跑了过去,脸上挂着孩子气的笑容:“大伯母,您怎么也来了?”
江文娴好笑道:“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我是摄影志愿者。”她举了举挂在胸前的相机。
江文娴在教育界干了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宁宁,你也要中考了,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小庄那么优秀,免试保送了,你可不能连十四中都进不了。”
宁瑰露感觉她话里有话,像是敲打,但又不敢深想。
那时候还小,一点儿事都感觉像天塌了,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脸上维持着生涩的不动声色,伶俐道:“您不能对我这么没信心啊!我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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