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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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的夜晚，虽没有飘落雪花，但干燥的低温伴着呼啸的北风，仍旧让人忍不住裹紧衣襟。
明柯是个文人，非常典型的文人。纵然他天资极高城府极深，谋兵划策皆狡诈阴狠，但确实是个实实在在的文弱的书生。本想着山寺寒月美景不可辜负，他早早就撺掇着蓝辙入夜之后寻个好去处赏月。不料山寺之中比寻常低处寒意更浓，在外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已经手脚冰凉，瑟瑟发抖。
裹紧了披风，明柯依旧感觉得到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鞋袜钻进脚心，再顺着脚心爬遍全身。他看向蓝辙，犹豫再三，“将军，要不然，我们还是……”
墨色狐裘披风的男子长身玉立，闻言，他只淡淡说：“你说的没错，山寺之中，月景确实不同寻常。”
明柯听此，心中便明白将军这是驳回了自己的想法。
他心下苦闷，又碍于此事是自己提出，实在没有脸面再提一次。然而普救寺在山之巅，夜风肆无忌惮地穿山而过，吹打在身上，委实不是他这等小身板能受的住的。
蓝辙站在栏杆边，凝神远望的心神被身后浑身打颤的随从搅扰。抱着看他好戏的心思发了会儿呆，听到明柯牙齿打架的声音越来越大，还是没忍心让他继续冻下去，“你先回去吧。”
明柯如蒙大赦，“那将军……”
蓝辙拢拢毛领，“天冷，你且去准备些热水，我回去后好洗漱休息。”
明柯感谢将军给的台阶，嘴上说着关心将军要他小心早点回去的话，脚下溜得像抹了油一样快。
长叹一口气，再次抬头，那皎洁如玉的月亮已经向西斜去。斜的方向不巧，蓝辙所在的看台西面是一大片松树，长得葳蕤茂盛，正把那月亮当了个严严实实。
后退两步，向西面看过去，蓝辙看见向西有蜿蜒向上的石阶，更高处有一角飞檐，想来是有更高的观景之地。沉吟一瞬，他转身向那方走去。
拾级而上，转了三个弯，台阶的尽头是小小的月洞门。透过月洞门能看见高崖之上延伸出去了一小块看台，看台上覆盖了一座小小的六角凉亭。凉亭之中并未悬挂灯笼，恐怕并不是专门设来供游人赏景的。
蓝辙抬步上前，迈过月洞门，走的近了，才看见原来凉亭面着巍峨山海的一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影瘦削单薄，长发披在腰间，经夜风吹拂，跳着凌乱的舞。
普救寺的夜晚很安静。
安静到叶筝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胡思乱想的思绪，
游云和尚的话确实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小的涟漪，催着她不得不去思考自己到底出来多久了，是不是该回去了。然而转念一想，和尚在跟她打哑谜，遮遮掩掩的，那她又何必因此而心绪不宁呢。世间难得糊涂，外面天地广阔，想来他也不会愿意自己回去被困囿于四四方方之地。
然而终究是不得成眠了。
穿衣起床，见屋外月色空明皎洁，叶筝干脆推门而出。
游云和尚经常打坐的那块石台子，她记得视野不错。
枯坐许久，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之时，叶筝仍旧没有什么困意。故而她回头看向来人的目光，甚是清明。
见是个寻常香客，她便不再理会，调转回身，继续看笼罩在夜色中翻滚着层层松海的绵延山势。
被打量一眼的蓝辙见她并不搭理自己，便自己寻了个方便的地方盘膝坐下，继续赏月。
两人皆静默无言，远远看过去，像是两尊泥塑的人像。
此地风景甚好，四面通达，视野开阔，月色如水一般亦比寻常处更溶溶三分。蓝辙看了约两炷香的时辰，心情十分舒畅，便打算这女子动身走了，他便跟着回去。
此念头一起，他便注意到这女子身形单薄，只看侧身的厚度，便知她穿得并不多。夜风寒凉，蓝辙不由自主便起了要关怀之心，刚欲开口，却发现此人盘坐着的姿势安稳沉静，并无打颤乱晃的意思。
也就是说——她不冷。
或者，至少说明——她不觉得冷。
可是。
刚刚明柯瑟瑟发抖的模样浮现在脑海里，蓝辙眼里多了些不解和疑惑。
坐如钟。
他脑子里陡然间蹦出来这几个字。
这样便说得通了。
习武之人，自小锻体，自然便不畏惧山高风冷。
蓝辙垂眸，笑自己实在多虑。
于是他起身，整理了一下狐裘披风上沾了的灰尘，便向下走去。
走到月洞门时，他还是回身停顿了一步，好心道:“姑娘，天冷，早些回去休息吧。”
叶筝闻言回头，静静地看着他。
蓝辙以为她至少要谢一句，便等她开口。
然而她只是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蓝辙这才反应过来，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疑惑和询问。
意识到是自己多事，蓝辙拱手，不再言语，大步走下台阶。
叶筝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觉得莫名其妙。
她又不认识他……
蓝辙此来普救寺，一是路过，觉得多年不见世外之人，顾念着远方的亲友，便想前去祈一柱香。二是听闻普救寺游云方丈资质甚高，得天机点化，能看破世间万事。他挂念着军中被揪出来的那几个奸细，这才临时决定上一趟普救寺。
待游云方丈解答了他的疑惑，他思索良久，回过神来，便已是薄暮冥冥，只能留宿山寺，第二日再赶路。
好在翌日天晴风好，吹在人脸上也觉得比昨日更温暖一些。明柯上了马，向蓝辙道:“将军，今天肯定能日行千里！”
蓝辙瞥他一眼，没有回话。手上马缰一勒，策马向着小清河村奔去。
明柯自己安慰自己，也抓紧时间追了上去。
待赶到小清河村，远远的就看见当初定下来的那两处小院子里有一个背着箱子的中年男子被林斯言送了出来。送到门口，那人还回过身跟林斯言又说了什么，林斯言连连点头，应声不迭。
蓝辙二人驱着马到达门口，林斯言刚在院子里走进去三五步。听见门外马鸣，回头便看见是将军和明先生在外下马。
“将军！”
他快步向外赶了两步，来到蓝辙身边，接下了他的坐骑，“将军怎么今日才到？”
蓝辙不语，明柯便在后面替他说:“我们去了一趟普救寺，故而耽搁了一天。”
“普救寺？”林斯言一愣，那不是叶筝去的地方吗？
明柯点头，说了声嗯。
已经迈进院子里的蓝辙却捕捉到林斯言语气中不寻常的疑惑，“怎么了？”
林斯言想了想，将叶筝救治小侯爷之后，小侯爷虽伤情好转，但却在前天突然发起高热的事情说了。说到他去找叶筝回来复诊，却听闻她去了平安镇普救寺时，林斯言偷摸看了将军一眼，“我以为，将军所去的普救寺，应该正是那叶大夫去的地方。”
蓝辙听了叶筝的事，眉头紧蹙，“叶筝？”
林斯言点点头，“将军也觉得……”
也觉得这名字不合适吧？
蓝辙眉头锁着，看起来甚是不耐烦的样子。“那她回来了吗？”
“还没有，说是要到十六下午才能回来呢。哦，就是明天下午。”
“等她回来了，把她带过来。”
说完，蓝辙便大步向屋内走去。
在旁边听完了全程的明柯若有所思，他走近林斯言，“这个叶筝，听着不像个普通人啊。”
才只简单叙述了头尾，并未详说叶筝如何救治的林斯言赞同地点头，“明先生，我还没说完呢。那叶大夫不仅会割肤剔肉，手中还有许多麻沸散，连平济堂的金疮药都有！”
不可思议。
明柯扬起眉毛，“真的吗？”
“那当然！”林斯言继续说，“辉辉那里还留着那包金疮药的包药纸呢。”
牵着马儿安顿好，林斯言跟着明柯走进小屋，看见蓝辙坐在床边向董辉辉询问小侯爷的情况，便悄悄闭上了张合的嘴巴。
得知纪林风的高热已经退下，现如今进的都是后续调养身子的汤药，蓝辙慢慢放下了悬着的心。董辉辉解释，“那位王大夫说，叶大夫割肉取箭的功夫挺到位的，但只怕割得多了些，所以伤口很难完好愈合。好在叶大夫给的药是好药，弥补了一些伤势。王不留行散只止住了动刀子之后的病症，后续的补进却并不能跟上，所以小侯爷才会如此，发高热是正常的结果。”
蓝辙查看了纪林风重新包扎了之后的伤口，问:“她既然敢下刀子，怎会不知该如何善后呢？”
这……董辉辉不知该如何回答。
把被子给纪林风盖好，蓝辙起身，“后面没有去问过她吗？”
“先前小侯爷的状态一切向好，所以……”董辉辉不敢抬头，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斯言发觉小侯爷消瘦了不少，我们才意识到不太对，紧接着小侯爷就起了高烧……”
看蓝辙面色不善，林斯言和董辉辉立刻单膝跪地请罪，“是属下失察，请将军降罪。”
蓝辙仍旧不语。
明柯走上前来，“将军何时怪过你们？只是这毕竟是晋国侯的独子，将来要承袭侯位的，经不得半点闪失。万一出了什么事，追究下来，难道你们让将军把你们推出去吗？”
二人垂首缄默。
心中为自己悲鸣。
蓝辙轻叹，“等北边定了，就把他送回去。日后定远军中，不再收这等人入伍。”侧身看他们还保持着请罪的姿势，便叫他们起来，“先去准备他待会儿要喝的药吧。”
董林二人起身，低垂着脑袋离开了堂屋。
蓝辙走到正堂上，看见八仙桌上摆着的两碟糕点，不由得又蹙起了眉头。他叫住稍后一步的林斯言，“他醒的时候要吃这些？”
林斯言闻声看向桌上的芙蓉糕和百合糕，忙摆手:“不是。这是这村里一户姓沈的姑娘送的。”
抬头蓝辙更深一分的眉，林斯言赶忙解释，“将军，我们拒绝了好几次的，只是这个沈姑娘她铁了心非要塞进来，我们不收，她放下就跑。如此这番跑了好几次，辉辉觉得烦，才留下了一次。”
蓝辙问他，“有了这一次的开头，若是后面更多姑娘来送，你如何拒绝？为何只收沈家的，不收别人的？”
明柯叹息，“斯言呐，不该收的。”
林斯言都快要哭了，“是，属下知错了……”
他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都快有哭腔了，蓝辙实在听不下去，摆摆手，让他走了。
明柯把那桌上的糕点碟子收拾了，“这俩孩子，还是年纪小。”
收拾好了，看一眼无奈的蓝辙，他伸手把人按坐在椅子上，“你也别气了，他们常年在军中，未曾和姑娘家打过交道，人家三缠两不缠的，他们脸皮薄，怎么好狠得下心去拒绝。能来来回回挡回去前几次已经很好了。”
给蓝辙倒了杯水，明柯又劝，“待会儿我给他们讲讲，告诉他们该如何处理这种事不就好了。”
蓝辙接了递过来的水，仰脖吞下，面色缓缓回复。
明柯长叹一息，“唉，都是我的活儿啊！”
十一月十六，这天是封雪的生辰，她高高兴兴准备一天，热热闹闹地邀请了村里的好友前来吃饭欢度。这是一个普通而让人欢喜的日子，欢乐的氛围一直延续到晌午饭后，几个姑娘坐在堂屋门口摆着的小方桌边一起绣花说乐的时候——沈瑗来了。
穿着浅青蓝缎子衣裳，披着毛皮披风，手上揣着满绣水仙花朵的护手，披着一头如水般顺滑柔软的墨发，她聘聘袅袅地推开了封家的门，站在了嘻嘻哈哈地闹着玩的女儿家们面前。她声如春日里婉转啼叫的黄鹂鸟，“就是你们家有人过生辰是吗？怎么不去邀请我呢？”
一群穿着棉布厚衣裙的朴素女子虽看不明白她身上的衣服有什么讲究，却至少能看得出来她的衣着打扮和她们之间那明显的不同。
封雪看着她，心中想起之前叶筝说的那句话——云泥之别。
她就是天上的云，而她们，好比地上的泥。
王家姑娘雪绒性子最和善，她率先开口，“今天是阿雪姐姐过生辰，我们想着你家刚搬来，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这才没叫你。”
雪绒温厚喜乐的声音提醒了封雪，她连忙走过去接沈瑗，“沈姑娘，既然来了，那请坐坐吧。”
然而沈瑗见她靠近，抬了抬手便把手中两根手指捏着的一包东西丢给了封雪，“这是给你的礼物。”说完，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封雪，自己往院内走去了。
不过是几步路，被沈瑗走得摇曳生姿，就连她抬脚迈步时带动的裙摆，都翻飞出别样好看的弧度。
王雪绒忍不住看得呆了，心里想她可真好看。
待沈瑗走得近了，她连忙搬了个高一些的椅子放在一块儿干净些的地上，“沈姑娘，你坐。”
沈瑗看看那地上，嫌弃的神色一闪而过，伸手拎起自己的衣角，优雅地坐了下去。
她的衣摆和斗篷摆围都很大，看得出料子用得极足。王雪绒见她坐下去之前没有整理衣服，一开始就担心她身上这样好看的衣服肯定要拖到地上沾灰了。等她坐下去，果然见斗篷和衣服都往下垂去，耷拉在地上，掉落在尘土中。
王雪绒想开口，但是当她抬头再去看沈瑗，沈瑗脸上满脸的不屑。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有此表情，但是王雪绒到唇边的话，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万一人家一点也不在意呢。
人群中年龄大些的，有朱关雅和周绵绵，此刻放下了手中的绣绷，静静地看着沈瑗。还有几个年龄比封雪小的，手上攥着刚刚没理好的丝线，嘴角还沾着刚刚吃的糖。
周绵绵先看见沈瑗身上的衣裳，见她步履婀娜，神色自若，便悄悄向朱关雅八卦:“她穿的是什么料子，看着这么薄，也不见她冷呢？”
朱关雅微微摇头，“不知道，看着不便宜。肯定是上好的料子，我看光那眉子上的绣花都精细得很。”
封雪捧着沈瑗的礼物，跟着她往回走，听见朱姐姐和周姐姐这么说，她下意识去看沈瑗的反应。
沈瑗只缓缓眨了一下眼皮子，在护手中暖着的纤纤素手拿出来一只理了理斗篷上的毛毛，并未见她说话。
封雪把那礼物盒子放在桌子上，给沈瑗倒了杯热茶水，送到她面前，“沈姑娘，多谢沈姑娘的礼物。家中清薄，难能招待得好客人，沈姑娘喝些热茶水、吃点糖吧。”
沈瑗扬唇而笑，“不用了，我不渴。”
她环视一圈围坐着整理丝线绣花的女子，问:“这个村子里就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吗？”
这话问的好奇怪。
封雪跟朱关雅周绵绵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村里年轻的姑娘不少的，今日是阿雪生辰，就叫了些关系近的。沈姑娘是有什么什么事吗？”
沈瑗微微向前倾倾身子，“你们村子里，最好看的是谁？”
此言问出，几个姑娘面面相觑。
谁最好看？
那当然是村东头刚嫁出去半年的苗阿姐。
可是沈瑗问这个干嘛？
几个姑娘互相看看彼此，还是雪绒开了口，“最好看的是嫁给鲁二哥的苗阿姐，然后是绵绵姐，阿雪姐。沈姑娘，怎么了吗？”
王雪绒说到周绵绵和封雪的时候，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瑗哦了一声，前倾的身子往回收，她侧身看向封雪，“你便是她说的阿雪姐了？”
封雪迟疑地点点头，随即又摇头，“村里好看的姑娘多了去，雪绒开玩笑呢，我哪有那么好看。”
却见沈瑗把自己的手重新放回护手里，“你确实清丽些，是比一般人好看。”说着，她又往矮桌另一边看看，辨认出周绵绵，“周姑娘也确实不差。”
沈瑗夸周绵绵，周绵绵有些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的时候，又总觉得沈瑗的话好像并不全是在夸她。
这时，周绵绵身边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在看了沈瑗许久之后，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物一样指着沈瑗开口:“这个姐姐好看！这个姐姐比苗阿姐还好看！”
小丫头的声音跟脆生生的银铃一般，引得人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声音去看向沈瑗。
封雪心中却想，沈姑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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